那个石家庄人

（1）大下岗

万青的第一张专辑，出版于2010年。经过十年打磨最终CD出版，讲述的是十年前的故事，充满了对大时代下的小个体的关注。我记得90年代，我们听的还是磁带哇。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

《董二千先生》（其实叫十万嬉皮，但我更喜欢叫这首歌为董二千先生，有类似张楚赵小姐的神韵）：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东张西望，一无所长。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

《大石碎胸口》：此刻他醉倒 在洗浴中心。

《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记得我曾深藏利刃，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园囿昼夜厨房与爱。看见父亲坐在云端抽烟：他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就和我们从前那样。

《秦皇岛》：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还是看不清 那些夜晚，遮蔽我们黑暗的心，究竟是什么。住在我心里，孤独的，孤独的海怪，痛苦之王。

我故意把这五首歌按这样排列。万青的专辑本来就是一首连续的漫长曲。这让我很能理解他们第二张专辑为什么要那么干。

一个曾经深藏利刃的少年，出生于药厂、上的是国企药厂的子弟小学、长大了又接父亲的班继续在药厂当工人，滴答滴滴答滴，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直到大厦崩塌。大梦一场，大醉一场，一无所长，孤独的海怪，坐在海边。

看见父亲坐在云端抽烟：他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

一个痛苦的中年人，跃然纸上。

该怎么办？

想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可惜自己没有勇气。

看着河北师大附中那个背朝着自己努力渴望想练乒乓球的孩子，看着忧伤浸透她的脸的妻子，他又心软了。

岁月流长，龙有龙道、蛇有蛇道。怕疼、死不了、肚子饿，就怎么活都能活。

（2）大干快上

2000年，中国一脚跨入新世纪：大机器轰鸣、高速公路建设、挖煤老板、炼钢大烟囱…。

2020年12月21日，射手座最后一天。2020年12月22日，摩羯座第一天，万青又经过打磨十年，第二张专辑上市，讲的又是十年前的故事。但，CD已去，人们都已经听上了云数字音乐。这就是十年的变化。

姬庚在第二张专辑前言写道：发端似乎于2013年。

我想起来万青在2013年给电影《NO》写的一首歌：《乌云典当记》。乌云，颇有大时代的一粒沙，落到老百姓身上就是一座山的意味。

NO。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要勇敢说出这个词，得有多难。

而NO这部智利电影，讲的是一件不能讲的事情：1988年，智利军事独裁者，在美国的压力下，搞一场全民投票选举，来证明自己是受人民爱戴的。并且还找来了一位一脸真诚的男主为选举助力宣传。

而乌云典当记，讲的也是一件不能讲的故事：许三观卖血记。这是一本余华写于1995年的书。余华已有《活着》，所以我本来期望余华这本书更能写写90年代的活着。如果这样，就更能和万青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一脉相承：没有勇气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的中年男人，最终用抽自己的血来换生活糊口钱。

你看《乌云典当记》歌词：

没有光

就用危险的常识

不可知

明天还要问市场

谁用灵魂换稻米

五十块买来新气象

明天不去问市场

行不行或许问心脏

明天还能不能抽血换钱糊口，还真的需要问问泵血的心脏。至于明天能卖五十块钱的血还是七十块钱的血，别问卖血市场了。

终究还是要卖的。

（3）墨麒麟

这乌云也承接到了第二张专辑。专辑主打歌：《河北墨麒麟》：

他渐渐感到胸闷

乌云阻碍明月涌河湾

好想有那入云涉水的轻身术

看看那众生的心电图

姬庚在这里用了：演员、王公（为了能出版，姬庚老师反复改词）、游民、盗贼…

就如同张楚在《请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中唱的那样：保佑工人，还有农民，小资产阶级，姑娘和民警，升官的升官，离婚的离婚，无所事事的人…

众生呵。

墨麒麟这张图，既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印纸墨版（就是那种刻版是墨、印出来的却是白线条的玉麒麟胶板），又让我想起另外一张1994年的专辑《垃圾场：麒麟日记》。何勇说：麒麟又叫四不像，我的歌什么风格都有，也是四不像。整个世界都被拆的像一个垃圾场，而我就是其中最大的那坨垃圾。

对的，所谓四不像，万青的歌就是什么风格都有，堪称四不像。所谓四不像，也颇让人联想起那个一无所长的董二千先生，那个石家庄人。

对的，所谓垃圾就是过时过期的，被抛弃的，不用的。这就叫垃圾。

我个人感觉万青就和何勇一样，他们缅怀那个旧时光，他们对这个拆污烂的世界深表忧患。他们一直坚强地活在他们想活在的时代，从不依靠从不寻找，非常的骄傲。

（4）冀西南

那个曾经少年深藏利刃、号称河北玉麒麟的男人，那个靠卖血挨过了90年代国企大下岗的中年男人，被大时代裹挟到了大干快上的新世纪，听说冀西南有采石场工地要劳力，有活干，有钱挣，匆匆忙忙登上了绿皮火车。

男人来到了《采石》：收回不安的目光，千座山峰化水泥。《泥河》：劳动 饮酒 叹息，测量绘图 爆破合围 开山拦河建水库 加固文明幻境。

在静静等待雷管爆炸的时候，男人静静地等着。你看，一只《山雀》：

你看它捕食饮水 清早眉间白云生

跳跃漫游 朝霞化精灵

听雷声（雷管爆破炸山声）滚滚

他默默 闭紧嘴唇

停止吟唱 暮色与想念

乌云遮目，是那大炼钢铁钢厂钢炉升起的烟尘乌云，那也是那采石爆破冉冉升起的烟尘乌云。

《冀西南林路行》，全长44分钟。原来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