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6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6奥斯特洛夫斯基 住宅古老而宽敞 只有一个挂着帘子的窗户映出灯光 院子里 特列佐尔这条用铁链拴住的狗突然低吼起来 冬妮亚睡意朦胧 听见母亲在轻声说 没有 冬妮亚还没有睡 莉莎 请进来吧 女伴轻盈的脚步声 亲昵又热烈的拥抱 驱散了她残存的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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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特洛夫斯基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6

住宅古老而宽敞,只有一个挂着帘子的窗户映出灯光。院子里,特列佐尔这条用铁链拴住的狗突然低吼起来。

冬妮亚睡意朦胧,听见母亲在轻声说:

“没有,冬妮亚还没有睡。莉莎,请进来吧。”

女伴轻盈的脚步声、亲昵又热烈的拥抱,驱散了她残存的睡意。

冬妮亚神情疲乏,面带微笑。

“莉莎,你来的正好:我家有件高兴事情——我爸爸昨天脱离了危险,静静地睡了一整天。我和妈妈度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刚才休息了一阵。莉莎,有什么新闻,都给我讲讲吧。”冬妮亚把女伴拉过来,在沙发上坐下。

“哦,新闻多着呢!不过有些是只能对你一个人讲的。”莉莎一面笑,一面调皮地望着冬妮亚的母亲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

冬妮亚的母亲也笑了。这是一位很有风度的太太,虽然已经三十六岁,却举止轻柔,宛如少女。她有一对善解人意的灰眼睛,面貌并不艳丽,但是既光彩照人,又和蔼可亲。

“过了一会儿我很愿意回避,让你们两个说悄悄话,现在您讲讲可以公开的新闻吧。”她一面把椅子挪近沙发,一面逗趣地说。

“头条新闻是我们再也用不着上学了。校务会已经决定发毕业证书给七年级学生。我真高兴。”莉莎眉开眼笑地说。“什么几何、代数,我好讨厌!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男生也许还能继续上学,不过到哪儿去上,他们自己也心中无数。到处在打仗,枪林弹雨,真可怕!……我们总要嫁人的,做妻子的用不着懂什么代数。”莉莎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陪着两个女孩稍坐片刻,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莉莎往冬妮亚跟前挪了挪,搂着她,压低声音讲述了十字路口的那场搏斗。

“冬妮奇卡,我认出了那个逃跑的人,你想像一下,当时我多么惊讶……你猜猜那是谁?”

冬妮亚正兴味浓浓地听着。她不知道莉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耸耸肩膀。

“是保尔·柯察金!”莉莎脱口而出。

冬妮亚打了个寒战,身体仿佛痛苦得蜷缩起来。

“保尔·柯察金?”

一语惊人,莉莎挺得意的,接着便描述自己怎样和维克托拌嘴。

莉莎讲得起劲,没有注意到冬妮亚·图曼诺娃已经面容失色,纤细的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蓝上衣。莉莎并不知道冬妮亚正焦急万分,心痛如绞,也不知道冬妮亚那对明亮眼睛上面的浓密睫毛为什么在惊骇地颤动。

莉莎接着还讲到那个醉醺醺的警备司令,冬妮亚却早已不再听了。她光顾着想一点:“维克托·列辛斯基知道了谁是袭击者。莉莎为什么要告诉他?”她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说了出口。

“我告诉什么了?”莉莎没听懂。

“你为什么把保夫鲁沙,我是说,把保尔·柯察金的事告诉维克托呢?维克托是会出卖他的……”

莉莎不以为然:

“哦,不!我想他不至于吧。他根本用不着这样做吧?”

冬妮亚倏(shu)地坐直了身子,双手使劲抓住膝盖,抓的发痛。

“莉莎,你什么也不晓得!维克托和保尔是冤家对头,后来又有一个情况……你把保夫鲁沙的事告诉维克托是要惹出大祸来的。”

莉莎这才发觉冬妮亚满脸愁云惨雾。保夫鲁沙是个昵称,冬妮亚刚才随口说出,使莉莎恍然大悟,自己依稀猜测的那件事是真的。

莉莎无奈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窘迫地沉默不语。

“原来真有这么回事。”她暗想。“多怪呀,冬妮亚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恋情,跟谁?一个普通的工人……”她真想谈谈这话题,然而怕失礼,欲言又止。她很希望多少弥补一下自身的过失,便拉住冬妮亚的双手问:

“冬妮奇卡,你非常焦虑吧?”

冬妮亚神情恍惚地回答:

“不,也许维克托会比我想象的正直一些。”

冬妮亚送走同学,独自久久地站在门口。她倚着栅栏门,眺望那条向着城区伸展的、灰蒙蒙的大路。永不停息的风扑面而来,饱含着潮湿的寒气和春天的泥土味。远处是城里的房舍,那些窗户像一只只小眼睛,闪烁着不祥的暗红色灯光。那就是她感到陌生了的小城,其中的一个屋顶下,住着她那不安生的朋友,还不知道就要祸从天降。他恐怕已经把她忘记了。自从上次见面以后,一天又一天,已经流逝了多少时光?那一次是他的错,但是她早已不再记恨。只要明天见到他,一定能恢复友情——令人激奋的纯洁友情。一定会和好如初,冬妮亚坚信这一点。但愿这一夜平平安安地过去。然而黑夜令人产生不祥的感觉,就如一头恶兽在暗中窥探……天气好冷。

冬妮亚朝大路上瞥了最后一眼,回到屋子里。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临睡前还在暗自祝祷:黑夜,千万别出卖他!……

大清早,家里人都还在安睡,冬妮亚已经醒来,迅速地穿好了衣服。为了不惊醒任何人,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庭院,给长毛大狗特列佐尔解开链子,带着它朝市区走去。在柯察金家对面,她站立片刻,犹豫不决。然后她推开栅栏门走进院子。特列佐尔跑到前面去了,摇着尾巴……

也恰恰是在这天清晨,阿尔焦姆从乡下回到了家。他和铁匠一同坐大车来。这些天他就在帮这个师傅干活。他把挣来的一袋面粉扛上肩,走进院子。铁匠拿着其他东西跟在后面。阿尔焦姆走到开着的屋门口,放下面粉袋,喊一声:

“保夫卡!”

可没人应声。

“搬进屋吧,待在门口干吗!”铁匠上前说。

阿尔焦姆把东西放到厨房里,进屋一瞧,顿时惊呆了。什么都翻的乱糟糟,满地散落着破破烂烂的东西。

“真见鬼了!”阿尔焦姆困惑不解,嘟哝着朝铁匠转身过去。

“就是呀,乱成了什么样子。”

“这小东西溜到哪儿去了?”阿尔焦姆发火了。

但屋子里空空的,要打听也找不到一个人。

铁匠告别后,赶着大车离去了。

阿尔焦姆走到院子里四下细看。

“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门开着,保夫卡却不在。”

背后响起脚步声。阿尔焦姆转过身来。一条大狗竖着耳朵站在他面前。有个陌生的姑娘进来栅栏门,朝屋子里走来。

“我找保尔·柯察金。”她打量着阿尔焦姆,轻声地说。

“我也在找他。鬼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我刚回来,门开着,却不见他的人影。您找他干什么?”他问姑娘。

姑娘并不回答,反而问他:

“您是保尔·柯察金的哥哥阿尔焦姆吧?”

“是的,有事吗?”

可姑娘还是不回答他的话,而且焦躁地看着敞开着的门。“我为什么昨天晚上不来呢?难道,难道……”她的心里更沉重了。

“您回来就看到门开着,保尔却不在吗?”冬妮亚问注视着她的阿尔焦姆。

“可您是不是知道保尔究竟怎么了?”

冬妮亚走近他一些,四下看着,急促地说:

“我也说不清,不过既然保尔不在家里,那他一定是被抓走了。”

“为了什么?”阿尔焦姆大吃一惊,浑身哆嗦了一下。

“进屋谈吧。”冬妮亚说。

阿尔焦姆默默地听她讲。等冬妮亚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形讲完,他陷入了绝望。

“唉,糟糕透顶!雪上加霜……”他皱眉蹙额地嘀咕着。“家里怎么这样乱糟糟,这下弄明白了。这孩子干出这种事来,豁出命去了……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唔,那么您是哪家的小姐?”

“我是林务官图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

“哦……”阿尔焦姆含糊地应着。“是这样的,我给弟弟送面粉来,哪知出了事……”

冬妮亚和阿尔焦姆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我走了。您多半会找到他的。”冬妮亚临别轻轻地说。“晚上我再来您这里听消息。”

阿尔焦姆没做声,点了点头。

有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苍蝇,干瘪瘪的,在窗子的一角嗡嗡的叫着。一个农村姑娘胳膊支着膝盖,坐在破沙发的边沿上,目光茫然,痴痴地凝视着肮脏的地板。

警备司令嘴角上叼着香烟,龙飞凤舞地写完一张纸,在“舍佩托夫卡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的头衔后面,得意扬扬地签了名,签的花哨,最后还甩出一个钩。门口传来马刺的响声。警备司令抬起头来。

警卫连长萨洛梅加站在他面前,一只胳膊上缠着绷带。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警备司令迎着他问。

“风倒是一阵好风,可胳膊被博贡团打得伤着了骨头。”(博贡团:伊万·博贡是乌克兰农民起义领袖、人民解放战争的英雄。一个乌克兰红军团队冠以他的名字,称为博贡团。)

萨洛梅加不管有妇女在场,吐出一串脏话。

“那你是来这儿养伤的?”

“下辈子再养伤了。前线吃紧,我们也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警备司令朝姑娘那边扬了扬头,示意他住口。

“咱们以后谈。”

萨洛梅加重重地坐在凳子上,摘下缀有三叉戟珐琅帽徽的军帽。

“戈卢勃派我来。”他压低声音说。“谢乔夫狙击师不久后便要向这边转移。这一带免不了热闹一场,所以我必须来整顿一下秩序。总头目可能亲临,跟他同行的也许还有一位洋大人,因此这里谁也不准提起‘消遣’事件。嚯,你在写什么?”

警备司令把香烟叼到另一边的嘴角上。

“我这里关着一个小坏蛋。你知道的,朱赫来在车站上落网了,就是煽动铁路工人反对咱们的那个家伙,你还记得吧?”

“哦,记得,又怎么了?”萨洛梅加挺感兴趣,朝前凑了凑。

“诺,你知道,驻站警备队长奥梅利琴科那个蠢货只派了一个哥萨克往我们这儿押送朱赫来。如今关在我这儿的那个小子居然大清白日就把人劫走了。他们两个夺下哥萨克的枪,打掉他几颗牙,撒腿就跑。朱赫来无影无踪,那小子倒抓住了。这就是材料,你看看吧。”他把一份写好的公文推到萨洛梅加跟前。

萨洛梅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翻着公文,大致看一遍,看完,他凝视着警备司令问:

“你从他嘴里什么也没掏出来吧?”

警备司令神经质地拉了拉帽檐。

“我整了他五天。他不招供,光是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救走过人’。真是块啃不动的骨头。告诉你吧,押送兵在这里认出了这个小坏蛋,恨得差点当场把他掐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拉开。因为跑掉了犯人,驻站警备队长揍了他二十五通条,所以他在这里狠命地打了小坏蛋一顿。现在再关着也没用了,我写好了呈文,等批转下来,就把这小坏蛋毙了拉倒。”

萨洛梅加比的啐了一口。

“他要是落到我的手里,早就开口招认了。要说严刑拷打,你这个小神甫根本不行。神学院毕业的哪能当司令呢?你用通条抽他了吗?”

警备司令被惹恼了:

“你太放肆了。这些嘲弄人的话还是留给自己吧,在这里我是司令,请你不要干涉。”

萨洛梅加朝警备司令瞟一眼,见他像只好斗的公鸡,不由得纵生大笑。

“哈哈!……小神甫,不要生气,否则会气破肚子的。我才不来管你的闲事。你还是说说吧,哪儿能搞到两瓶美酒?”

警备司令冷冷一笑。

“这我自有办法。”

“至于那个小子。”萨洛梅加指指公文。“如果你想送他归天,那就把他的年龄由十六改为十八。这儿,拐过来往下一弯就行了。否则就怕批不下来。”

仓库里关着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儿,穿着破长袍,侧身躺在床板上,肥大的麻布裤子里,两条瘦腿蜷曲着。因为住在他家的匪兵有一匹拴在板棚里的马不见了,他才被关进来的。另一个是酿私酒的老婆子,贼眉鼠眼尖下巴,她被抓来是因为别人告她偷了一块表和其他贵重物品。第三个就是保尔·柯察金,脑袋枕着皱巴巴的帽子,躺在窗户底下的角落里,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有个姑娘被带进了仓库。她和其他农村姑娘一样,头上扎着花围巾,她大大的双眼流露出惊骇的神色。姑娘站了一会儿,走到酿私酒的老婆子身旁坐下。

老婆子仔细打量新来的,急着低声问:

“小姑娘,你也进来坐牢?”

没有得到回答,她继续盯着问。

“你是为什么给抓来的?啊?多半也是酿私酒吧?”

农村姑娘站起来,瞧瞧啰嗦的老婆子,轻轻回答:

“不。我是为了哥哥的事情。”

“你哥哥怎么了?”老婆这纠缠不休。

老头儿插嘴:

“你何必惹她伤心呢?人家心里正乱着,你就问个没完。”

“要你来教训我吗?我没问你吧?”

老头儿吐了一口唾沫。

“我是说,别缠着人家。”

仓库里静下来了。姑娘把大围巾铺开,躺下去,头枕着一只胳膊。

酿私酒的老婆子开始吃东西。老头儿把脚垂到地上,慢吞吞地卷了一枝烟抽。仓库里飘浮着刺鼻的烟味。

老婆子嘴巴鼓鼓的,吧嗒吧嗒地嚼着,抱怨起来:

“就是不让人舒舒服服吃点东西,一股臭气,抽起来就没个完。”

老头儿嘻嘻一笑,挖苦地说:“怕饿瘦吗?快要连门都挤不出去了。只晓得自己吃,你给那个小伙子吃点呀。”

老婆子受了委屈似地摆摆手:

“我一直劝他:吃点吧吃点吧,可人家不愿意吃。你别冲着我吹胡子瞪眼,我又不是吃你的东西。”

姑娘朝酿私酒的老婆子转过身来,问保尔·柯察金那边扬了扬头,问:

“您知道他是为什么坐牢的吗?”

老婆子见有人跟她攀谈就高兴了,起劲地说:

“这小伙子是本地人,厨娘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她弯下腰,凑到姑娘耳边说:

“他救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是个水兵单身汉,就借助在我的一个邻居佐祖利哈家里。”

姑娘想起了听到过的话:“我写好了呈文,等批转下来,就把这个小坏蛋毙了拉倒……”

军车一列紧接着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谢乔夫狙击师的各个支队(营),从军车上往下挤,乱成一团。“扎波罗什哥萨克号”装甲列车由四节钉着钢板的车厢组成,正沿着铁路线缓缓爬行。大炮从平板车上卸下;马匹从货运车厢里牵出。骑兵们整鞍上马,挤开队形混乱的步兵,到车站广场上去集中整队。

军官们奔来跑去,喊着各自部队的番号。

车站上一片喧嚣,仿佛有大群黄蜂在嗡嗡叫。乱哄哄的人群渐渐形成了一个个排的队伍。然后这股人流便朝着城区涌去。直到傍晚,谢乔夫师的辎(zi)重马车和后勤人员还在沿着公路拖拖拉拉的开往城区。走在最后的是内勤连,一百二十个人一边走一边吼叫:

为什么喧哗?

为什么呼喊?

哦,因为彼得留拉

来到了乌克兰……

保尔站起来,走到小窗跟前。在过早弥漫着的暮色中,他听见街上乱成一片的车轮声、脚步声和歌声。

背后有人轻轻地说:

“准是军队开进了城区。”

保尔·柯察金转过身去。

说话的是昨天入狱的姑娘。

他听到过姑娘讲自身的遭遇。酿私酒的老婆子也如愿以偿的听到了。姑娘名叫赫丽斯季娜,住在离城7俄里的村子里。她的哥哥格里茨科是红色游击队员,在建立了苏维埃政权的时期,他当过贫农委员会的领导。

红军走了,格里茨科也缠上机枪子弹带跟着转移了。现在家里可遭了罪。原本有一匹马,被抢走了。父亲被抓到城里关进监牢,受尽了折磨。村长过去挨了他哥哥的斗,这下趁机报复,总是把各种各样的人安排到她家去住。她家穷的揭不开锅了。前天警备司令到村子里来抓人。村长把司令送到她家。司令瞧上了这个姑娘,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回城,说是要“审问”。

偶尔睡不着,心静不下来,有一个念头老在脑海里翻腾,使他焦灼不安:“以后会怎么样呢?”

挨了毒打的身体一阵阵剧痛。

为了摆脱一个个恼人的想法,他开始静听旁边两个女人的轻声交谈。

姑娘把嗓门压得极低,讲述警备司令怎样纠缠她,威逼利诱,遭到拒绝后又怎样露出狰狞的面目,说:“我要把你关进地牢,叫你一辈子休想出去。”

暮色漫向牢房的各个角落。又一个黑夜,令人窒息的、骚动不安的黑夜到来了。思绪伸向吉凶未卜的明天。这是第七夜,却似乎过了好几个月,躺在硬邦邦的地上,不停不息地疼痛。仓库里现在只有三个人。老头儿躺在板床上打呼噜。他像睡在自己家的热坑上,夜夜睡得很熟。酿私酒的老婆子被哥萨克少尉放出去弄伏特加了。赫丽斯季娜和保尔躺在地上,离得很近。昨天保尔从窗口看到了谢廖沙。谢廖沙在街上站了很久,焦躁地望着这座屋子的窗户。

“看样子他知道我关在这里。”

接连三天,有人递进来发酸的黑面包块,没说是谁送的。这两天警备司令不让他安生,一再提审,这可能预示着什么呢?

在受审时,他紧闭着嘴什么也不吐露。他希望做个勇敢的人、刚强的人,就像在书里读到过的那些人物。可那天夜里,他被押送着走到高大的机器磨坊附近,有一个匪兵说:“少尉少爷,把他带回去干什么?从背后赏他一颗子弹就万事大吉了。”他听见这话,心里就害怕。是的,人死不能复生,他怕在十六岁就夭亡!

赫丽斯季娜也在想心事。他比这小伙子多知道一些情况。小伙子大概还蒙在鼓里……她却是听到的。

保尔睡不着,接连几夜辗转反侧。赫丽斯季娜同情保尔,哦,非常同情,可她自己也正在愁苦焦灼。她忘不了警备司令的威胁:“我明天找你算账。再不依从就把你交给卫兵队。那些哥萨克正垂涎三尺呢。你自己选择一条路吧。”

“哦,多么痛苦,而且根本无法解脱!格里茨科参加红军,怎么把罪名扣到妹妹头上来了呢?哦,真活不下去了!”

难言的苦涩哽住了喉咙,绝望和惊恐充满心头,无法驱除,赫丽斯季娜唯有吞声饮泣。

赫丽斯季娜满腹愁苦,孤立无援,年轻的身躯在战栗。

墙角边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你怎么了?”

赫丽斯季娜异常激动地低语起来——她向身旁沉默寡言的难友倾诉苦情。保尔倾听着一声不吭,只是把一只手放到赫里斯季娜的手上。

“那些该死的丘八一定会糟蹋我的,”赫丽斯季娜吞咽着泪水,怀着下意识的恐惧喃喃地说:“我完了,权在他们手里。”

他保尔能对这姑娘说什么?找不到合适的话。什么也说不出,这世道像铁环似地把人卡得透不过气来。

“明天跟他们拼,不让带走她吗?他们准会打得我半死不活,甚至用马刀劈脑袋,那么我也完了。”为了多少给这满腔悲愁的姑娘一点安慰,保尔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姑娘停止了哭泣。守在大门的哨兵隔一阵便像办例行公事似的冲着行人喝问:“什么人?”——随即又袭来一片寂静。老头儿睡得很熟。时间无声无息地慢慢流逝着。当一双手紧紧搂住保尔,并且把他往身边拉的时候,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亲爱的,你听我说,”两片炽热的嘴唇喃喃的地说,“我怎么着也完了:不是那个当官的就是那些丘八,一定会糟蹋我。你要了我吧,亲爱的小伙子,我还是个处女,不能让那狗东西来破坏我的贞操。”

“赫丽斯季娜,你在说什么?”

然而那双紧搂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两片嘴唇炽热、丰润,使他难以抗拒。姑娘的话既明确又温柔,他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霎时间,数天来的一切烟消云散。牢门上的铁锁,红头发的哥萨克、警备司令、凶残的拷打、七个憋闷的不眠之夜,都置诸脑后了。此时此刻,剩留着的只有炽热的嘴唇和泪湿的脸蛋。

倏然,他想起了冬妮亚。

“怎么可以把她忘了呢?……那一对秀丽的、可爱的眼睛。”

他具有了足够的自制力。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他站起来伸手抓住窗栅。赫丽斯季娜的两只手摸到了他。

“你怎么样?”

这问话中蕴含着多少情意!保尔向她俯下身子,紧握住她的双手说:

“我不可以的,赫丽斯季娜,你……真好。”他还说了一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闷,他直起身来,走到床板跟前,坐在床沿上,推醒老头儿:

“老大爷,给我抽口烟吧。”

在屋子的一角,姑娘裹着围巾失声痛哭。

第二天警备司令来了,吩咐几个哥萨克押走了赫丽斯季娜。他用眼睛向保尔告别,目光中闪烁着责难。牢门在姑娘身后砰地关上,保尔的内心便越发沉重,越发忧郁了。

直到天黑,老头儿也没能让这小伙子说一句话。岗哨已经换了,司令部的值班人员也换了。晚间,一个新的难友被押进来。保尔认出他是制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矮壮结实,破旧的上衣里面露出褪了色的黄衬衫。他以审慎的目光迅速地环视小仓库。

保尔在一九一七年的二月里看到过他,当时革命的浪潮也涌入了这个小城。在多次喧闹的示威游行中,他只听见过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演说。这就是多林尼克。他爬上路旁的围墙,对着士兵们发表演讲。记得他最后是这样说的:

“士兵们,大家支持布尔什维克吧:布尔什维克决不会出卖你们!”

打那以后保尔再也没见过这个木匠。

老头儿见来了个新的难友,显得挺高兴。看样子,整天没人说说话,闷坐着,他觉得非常难受。多林尼克做到板床上,挨近老头儿,跟他一起抽着烟,东拉西扯地探问各种情况。

然后他又坐到了保尔身边。

“你有什么好消息吗?”他问小伙子。“怎么进来的?”

保尔的回答简单到只有一两个字,多林尼克感觉出对方不信任他,所以才尽量少开口。但是这木匠得知了保尔被扣上的是什么罪名后,就抬起机敏的双眼,惊异地凝视这年轻人。他又挨着保尔坐下。

“那么是你搭救了朱赫来,对吗?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不知道你被捕了。”

保尔感到意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

“哪个朱赫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把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扣。”

可是多林尼克笑了,凑的更近些:

“算了,小兄弟,在我跟前用不着说假话。我了解的情况比你多。”

接着,为了不让老头儿听见,他压低了嗓门说:

“是我亲自送走朱赫来的,如今他大概已经到了目的地。费道尔把这件事的始末根由全告诉了我。”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然后继续说:

“小伙子,看来你还真了不起。可你关在这里,事情的经过已被他们掌握了,这就很糟,可以说糟糕之极。”

他脱了上衣铺在地上,背靠着墙坐下,又动手卷一支烟。

多林尼克最后的这番话等于向保尔交了底。毫无疑问,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是他送走了朱赫来,那么……

夜晚,他又知道了多林尼克被捕的原因是在彼得留拉的哥萨克中间进行鼓动。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的传单,号召他们弃暗投明、参加红军,被当场抓住。谨慎的多林尼克没向保尔透露更多的情况。

“谁知道呢,”他暗想,“会用通条抽这小家伙的。他年龄还太小。”

深夜躺下睡觉的时候,他以简短的话表达了心中的忧虑:

“柯察金,咱俩的处境可说是危险到万分。瞧瞧吧,不知结果会怎样。”

第二天,仓库里又来了个新的囚犯。这是全城出名的史廖玛·泽利采尔。这个耳朵大、脖子细的理发师神情异常激动,比画着对多林尼克说:

“喏,是这么回事,福克斯、布卢夫斯泰因、特拉赫滕贝格等几个老板准备抱着面包和盐去欢迎彼得留拉,我说:他们要去只管去吧,可是有谁委托他们代表全体犹太居民呢?对不起,根本没有人。他们有他们的打算。福克斯开着商店,特拉赫滕贝格有磨坊,而我有什么?别的穷汉有什么?全是什么也没有的。哦,我有一条长舌头。今天我替一个哥萨克军官刮胡子,他是刚调来的。我对他说:‘您说说吧,总头目彼得留拉知不知道虐犹事件?他会接见这个犹太人请愿团吗?’唉,我这条长舌头总是一次次招来麻烦。等我替这个军官刮完胡子,扑好香粉,按一流水平弄妥以后,您猜怎么样?他站起来,钱不给,反倒把我逮捕了,说我进行煽动,反对当局。”

泽利采尔捶胸顿足了:

“怎么是煽动呢?我哪讲过煽动的话?我仅仅是问他……就凭这点把我抓来吃官司……”

泽利采尔脸涨得通红,扭着多林尼克的衬衫扣子,后来又忽儿拉他的左胳膊,忽儿拉他的右胳膊。

泽利采尔讲的激愤不已。多林尼克听着,不禁微微一笑,听他讲完才认真地说:

“唉,你这个聪明小伙子干了一些蠢事。也不看看什么年月就张嘴乱说。进了这种地方,我看你是麻烦了。”

泽利采尔若有所悟的望望他,然后颓然地摆摆手。

门开了,那个酿私酒的老婆子被推进了仓库。她恶狠狠地咒骂押送她的哥萨克:

“你和你们的司令就该天打雷轰!他喝了我的酒不得好死!”

卫兵在她身后砰地关上门,接着传来了他加锁的声音。

老婆子坐到板床上;老头儿逗趣地欢迎她:

“啊呀,碎嘴子老婆婆又回到咱们中间来了?对了,这次是客人,请坐。”

老婆子憎厌地瞪了老头儿一眼,抓起小包袱,坐到多林尼克旁边的地上去。

人家从她手里拿到几瓶私酒以后,再次把它关起来了。

门外的守卫室里响起吆喝声、走动声。有个尖嗓子在下命令。仓库里所有的犯人都朝着牢门那边转过脸去。

一座破败的旧教堂,带有样式古老的钟楼。旁边的广场上正在进行本城罕见的活动。谢乔夫狙击斯的部队全副武装,列成一个个方阵,从三面围住了广场。

前面,从教堂大门口开始,三个步兵团排成棋盘状的队形,一直延伸到学校的围墙跟前。

这是彼得留拉“政府”最精锐的师团。士兵们站在那里,灰蒙蒙、脏兮兮的一大堆,都把步枪贴着大腿,头上戴的难看的俄国钢盔像半个南瓜,身上缠着子弹带。

这个师团算是着装齐全的,脚上的军靴是前沙皇军队的储备物资。大部分官兵是反对苏维埃的顽固的富农分子。他们调到小城来,要固守这个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铁路枢纽站。

舍佩托夫卡朝着五个方向伸展出闪亮的铁轨。对于彼得留拉而言,丢掉这个据点等于丧失一切。“政府”如今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地盘了。温尼察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也居然成了彼得留拉一伙的京都。

总头目亲自决定,要来视察部队。一切准备就绪,可以欢迎他光临了。

广场后面的一个角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一个团的新兵被安排在那里,全是光着脚板的年轻人,衣着色彩斑驳。这些庄稼汉,有的是半夜里被拖下炕的,有的是在街头巷尾被抓来的,没有一个愿意交战。

“傻瓜才愿意打仗。”他们表示。

彼得留拉的军官们把这些新兵押进城,编成连、营,发给武器。这是他们最大的本事了。

才到第二天,抓来的人就有三分之一开了小差,而且此后人数还在一天天减少。

如果发靴子给他们,可太愚蠢了,何况也没那么多的靴子。一道命令传下去:应征入伍者必须自备鞋袜。军令一下达。效果不得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些破烂的鞋子,全是只能靠铁丝或麻绳帮忙才绑在脚上的。

于是只好让他们光着脚参加阅兵式。

步兵后面排列着戈卢勃的骑兵团。

骑兵拦挡着密匝匝的人群,他们都怀着好奇,想看看阅兵式。

总头目本人会来!在小城里这是难得一遇的事情,所以谁也不愿意错过免费参观的机会。

教堂的一级级台阶上,麋集着校官、尉官、神甫的两个女儿、几名乌克兰教师、一群“自由”哥萨克和脊背微陀的市长——总之,是经过挑选的“社会贤达”的代表。

步兵总监身穿长袍,也在其中。他是阅兵式指挥。

教堂里的瓦西里神甫穿起了复活节才穿的法衣。

欢迎彼得留拉的仪式准备的十分周到。蓝黄旗也取来并升了上去。新兵将要面对它宣誓效忠。

师长坐着一辆油漆剥落的、痨病鬼似的“福特”汽车,到火车站去迎接彼得留拉。

步兵总监把切尔尼亚克叫到跟前。这个上校身材均匀,留着两撇漂亮的、鬈(quan)曲的小胡子。

“你带人去检查警备司令部和后勤部,让各处都弄得干净些。如果有囚犯,你查问一下,把无关紧要的废物撵走。”

切尔尼亚克碰响皮靴后跟,敬了个礼,拉住一个刚好走近的哥萨克大尉,一同骑马走了。

总监彬彬有礼地问神甫的大女儿:

“宴会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一切安排停当了吧?”

“哦,是的,警备司令在那里操办。”神甫的大女儿回答,同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漂亮的总监。

忽然人群骚动了:有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飞驰而来。他挥着手高喊:“到啦!”

“各就各——位!”总监大声吆喝。

军官们纷纷跑向各自的队列。

“福特”汽车在教堂大门口停下,咔咔地打着喷嚏。乐队奏起了乐曲。

“总头目彼得留拉阁下”跟在师长后面,笨拙地钻出汽车。这人不高不矮,棱角分明的脑袋牢牢的长在紫红色的脖颈上。他身穿高档蓝色呢料的乌克兰上衣;腰里扎一根黄皮带,别着精巧的、麂皮套子的勃朗宁手枪,军帽上缀有三叉戟珐琅质帽徽。

西蒙·彼得留拉毫无军人风度。

他听完总监的简短报告,显出一副不很满意的神情。接着,市长向他致欢迎词。

彼得留拉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通过市长头顶的上方瞧着那些队列。

“开始检阅吧。”他对总监颔首示意。

彼得留拉登上旗杆旁不大的检阅,面向士兵发表了十分钟的演说。

演说词平淡乏味。彼得留拉讲的少气无力,显然是一路上累了。演说结束,士兵们刻板的呼喊:“万岁!万岁!”他从检阅台上往下走,用手绢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然后他在总监和师长陪同下检阅各个部队。

走过新兵队列的时候,他轻蔑地眯缝着两眼,神经质地啃着嘴唇。

检阅接近尾声。一排排新兵凌乱地朝旗子走去,瓦西里神甫正站在旗杆旁,新兵先吻一下福音书,再去吻旗子的一角。正在这时候,发生了意外。

不知怎么的,有个请愿团挤进广场,来到了彼得留拉跟前。经营木材的富商布卢夫斯泰因,手捧面包和盐走在前面,他后面是日用百货店老板福克斯和另外三个大商人。

布卢夫斯泰因奴颜婢膝地把托盘举到彼得留拉面前,由一名军官接了过去。

“犹太居民向您,国家元首阁下,表示衷心的感激和敬意。这是贺词,请过目。”

“好的。”彼得留拉鼻子里哼一声,草草地看看贺词。

这时候,福克斯开口了。

“我们是卑微的小民,恳求阁下允许我们开门营业,保护我们免遭虐杀。”福克斯费劲地说出这个字眼。

彼得留拉愠(yun)怒地皱起眉头。

“我的军队从来不虐杀犹太人。你们应该记住这一点。”

福克斯无奈的两手一摊。

彼得留拉焦躁的耸耸肩膀。请愿团来的大杀风景,他十分震怒,他转过脸去。戈卢勃正站在他身后气恼得咬着黑胡子。

彼得留拉对他说:“上校先生,他们来控告您的哥萨克。请您查究处理。”接着他转身吩咐总监:“阅兵式开始吧。”

倒霉的请愿团成员怎么也没料到会碰上戈卢勃,所以着急要滑脚溜走。所有观众的注意力都被分列式的准备活动吸引过去了。刺耳的口令声此起彼伏。

戈卢勃逼近到布卢夫斯泰因面前,脸上装的平静,压低嗓门,咬牙切齿地说:

“异教徒,滚吧。否则我把你们剁成肉酱。”

军乐轰响起来。第一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士兵们走进彼得留拉站着的检阅台时,机械地呼喊“万岁”,随即沿着公路转到旁边的街道上去。连队前面,军官们身穿崭新的草绿色军服,步履轻松,还像在散步似地挥动着手杖。军官挥手杖、士兵持通条的行进方式是谢乔夫师首创的。

最后面的是新兵。他们脚步不齐,队形凌乱,互相磕磕碰碰地走着。

一双双光脚板踩不出响亮的步伐。军官们竭力维持秩序,可是白费劲。第二连走进检阅台的时候,右侧头排个有穿麻布衬衫的小伙子惊讶地张大嘴巴打量的“总头目”,一脚踏进坑里,扑通一声摔倒在公路上。

步枪脱手,在石子路面上滑出去,乒乓乱响。小伙子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立刻又被后面过来的人撞倒。

观众们哄笑起来,队伍乱成一团,闹哄哄地通过广场。出丑的小伙子捡起步枪,去追自己的那个排。

彼得留拉把脸扭到一边去,不看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而且没等队伍走完就朝着汽车走去。总监跟随着他,小心翼翼地探问:

“将军阁下,不留下用餐吗?”

“不。”彼得留拉一口拒绝。

教堂的高围墙旁边人头济济,谢廖沙·勃鲁扎克、瓦莉娅和克利姆卡也挤在这群观众里面。

谢廖沙两手抓住栏杆,仇恨的目光盯着站在下面检阅的那些人。

“瓦莉娅,走吧,小铺子打烊喽。”他挑衅似的扯开嗓门喊,就是要让大家听见,随即从栏杆上跳下。人们诧异地转过脸来看他。

他并不搭理谁,径自走向围墙门。姐姐和克利姆卡紧随其后。

切尔尼亚克上校带着哥萨克大尉来到警备司令部门前下马。他们把马匹交给勤务兵,快步跑进警卫室。

“司令在哪儿?”切尔尼亚克厉声问一个勤务兵。

“不知道。”对方懒洋洋的回话。“他出去了。”

切尔尼亚克环顾又脏又乱的警卫室。司令部的几个哥萨克横七竖八地躺在乱糟糟的床铺上。长官进门,他们根本没想到要站起来。

“怎么成了猪圈?”切尔尼亚克咆哮了。“你们怎么跟猪崽子似地躺着?”他冲着懒得动弹的人斥骂。

有个哥萨克坐了起来,打个饱嗝,狠巴巴的顶撞:

“你嚷嚷什么?我们有自己的长官,轮不到你来吆喝。”

“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冲到这个哥萨克面前。“畜生,你在同谁说话?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狗崽子,听到过没有?起来,马上都起来,否则我用通条抽你们,一个不饶!”上校怒不可遏,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立刻把垃圾打扫干净,整理好床铺,把你们的狗脸也收拾出个人样来。你们像什么东西?不是哥萨克,简直是一伙拦路抢劫的强盗。”

他怒火直冒,发疯似地一脚踢翻挡路的脏水桶。

哥萨克大尉也不比他逊色,连声臭骂,狠狠地挥动马鞭子,把那些懒鬼赶下床铺。

“总头目正在检阅,可能会上这儿看看。打起精神来!”

哥萨克们见事态变得严重,只怕真会挨通条抽的,何况他们全知道切尔尼亚克的威名,因此都老老实实地干了起来。

“得去查看一下囚犯。”大尉提议。“谁知道他们关了些什么人?总头目来一瞧就糟了。”

“钥匙在谁那儿?”切尔尼亚克问卫兵。“马上把门打开!”

警卫队长慌忙跑过来,开了锁。

“司令到哪儿去了呢?怎么搞的,要我一直等着他?快去把他找来。”切尔尼亚克吩咐。“警卫队到院子里去整队集合……步枪为什么不上刺刀?”

“我们昨天刚接班。”警卫队长辩解。

他赶紧跑出去找司令。

大尉一脚蹬开小仓库的门。有几个人从地上坐了起来,其余的人照旧躺着没动弹。

“把门开大,”切尔尼亚克吩咐,“这里太暗。”

他审视着犯人们的脸。

“你是为什么坐牢的?”他竖眉瞪眼地问坐在地板上的老头儿。老头儿欠起身来,提了提裤子。他被厉声喝问吓坏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自己也不晓得。他们把我抓来,我就坐班房了。院子里丢了一匹马,可那又不是我的过错。”

“什么人的马?”大尉打断他。

“管家的。住在我家的老总把马换酒喝了,却赖在我的头上。”

切尔尼亚克把老头儿从头到脚打量一下,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收拾起你的破烂东西,马上滚出去!”他吼了一通,又朝酿私酒的老婆子转过身去。

老头儿一下子还不敢相信自己会被释放,所以眨着半瞎的眼睛问大尉:

“这就是说,放我出去了?”

大尉点头示意:滚吧,快滚。

老头儿赶紧从板床上解下布口袋,侧转身子跑出门去。

“你又是为什么关进来的?”切尔尼亚克已经在盘问酿酒的老婆子。

老婆子把嘴里的馅儿饼咽下去,急忙说:

“长官老爷,我被关进来可冤枉死了。我是个寡妇,他们喝了我酿的酒,又把我关起来。”

“那么你是做私酒生意的。”切尔尼亚克追问。

“哎哟,别提什么生意了。”老婆子委屈地说。“他,就是那个司令,拿走了四瓶酒,一个小钱也不给。他们总是这样白喝酒的。这也算做生意?”

“别啰嗦了,赶快滚,见鬼去吧。”

老婆子不等对方说第二遍,抓起小筐,一面鞠躬表示感谢,一面倒退着往门口走。

“长官老爷,上帝保佑您永远健康。”

多林尼克瞪大眼睛看着闹剧。关押着的人谁也弄不清是怎么了。但有一点显而易见:来人是个有权处置囚犯的大官。

“你又是怎么回事?”切尔尼亚克问多林尼克。

“在你面前的是上校大人,站起来!”哥萨克大尉吆喝。

多林尼克慢慢地、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在问你为什么坐牢?”切尔尼亚克又问一次。

有几秒钟时间,多林尼克打量着上校翘起的胡子和光滑的脸,打量着他那新“克伦斯基”帽的帽檐;随即多林尼克脑海里闪出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有希望出狱了!”

“我被抓进来,是因为过了八点钟在街上走着。”他灵机一动,随口回答。

他浑身紧张,等候着反应。

“你半夜三更乱跑什么?”

“不是半夜三更,离十一点还早着呢。”

他这样回话,已经不相信能侥幸脱险。

“走吧!”

一声断喝使他不由两个膝盖颤抖了一下。

多林尼克忘了取上衣,一步跨到门口。这时候大尉已经在问下一个了。

保尔是最后一个,他坐在地上,目睹这一切,他糊涂了。他弄不懂,怎么连多林尼克也被放了出去。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这些人都释放了。多林尼克,他……他说是因为夜间走路才被捕的……保尔终于明白了。

上校开始问骨瘦如柴的泽利采尔,还是那句话:

“他们说我煽动,可我不明白自己煽动过什么。”

切尔尼亚克立即警觉起来:

“什么?煽动?煽动什么?”

泽利采尔困惑不解地摊摊双手:

“我也不知道。我仅仅是说有人在征集签名,要用犹太居民的名义向总头目递交请愿书。”

“什么请愿书?”哥萨克大尉和切尔尼亚克都朝泽利采尔逼近一步。

“请求禁止虐杀犹太人。你们该知道,我们这里发生过可怕的虐犹事件。犹太居民全心有余悸。”

“明白了。”切尔尼亚克截住了他的话。“犹太佬,我们会让你写请愿书的。”他扭头吩咐大尉:“这个家伙必须牢牢地看管。把他押到指挥部去。我要在那里亲自审问。咱们得弄个水落石出,究竟是谁要情愿。”

泽利采尔竭力辩解,但是大尉猛地一扬手,朝他背上抽了一鞭。

“住口,畜生!”

泽利采尔疼得口鼻歪斜,往墙角边躲闪。他嘴唇颤动着,好容易才没有失声痛哭。

这时候,保尔站了起来。仓库里的囚犯只剩下他和泽利采尔。

切尔尼亚克站在这个小伙子面前,黑眼珠子审察着他。

“喂,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上校这样一问,立即听到了回答:

“我从马鞍子上割一小块皮做了鞋掌。”

“什么马鞍子?”上校没听清楚。

“有两个哥萨克住在我们家,我从一个旧马鞍子上割下一小块皮做了鞋掌。为了这点小事,哥萨克就把我带来了。”保尔怀着获得自由的强烈愿望又接着说:“我要是知道不准许……”

上校以不屑的神情瞧瞧柯察金。

“这个警备司令搞什么名堂,鬼知道他把一些什么样的人也抓了来!”说完他扭头朝门口示意,嘴里喊着:“你可以回家了,告诉你老子,让他狠狠揍你一顿!行了,快滚吧!”

保尔真不相信是真的,胸膛里的心简直要往外蹦。他从地上抓起多林尼克的外衣便朝门口跑去。他穿过警卫室,从刚出来的切尔尼亚克身后一溜烟地蹿进院子,打那儿出了栅栏门,跑到大街上。

仓库里光剩下倒霉的泽利采尔一个人。他愁眉苦脸的环顾四周,下意识地朝门口挪几步。可是有个卫兵走进警卫室,关上仓库门,上了锁,在门外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在台阶上,切尔尼亚克满脸得意地对哥萨克大尉说:

“幸亏咱们上这儿查看一番。哼,果然挤满了废物,咱们该把警备司令关上两周。哦,怎么样,走吧?”

警卫队长在院子里集合好了队伍。他一看到上校,就跑过来报告:

“上校老爷,一切准备完毕。”

切尔尼亚克伸脚踏住马镫,飞身跨上马鞍。哥萨克大尉正在对付倔强的坐骑。切尔尼亚克勒住缰绳,对警卫队队长说:

“告诉你们司令,他塞在这里的一堆废物,我全给放掉了。你转告他,我要关他两周禁闭,因为他在这里瞎胡闹。至于还关着的那个家伙,要尽快解压到指挥部来。小心看住他!”

“是,上校老爷。”警卫队长举手敬礼。

上校和哥萨克大尉用马刺催着坐骑,朝广场方向疾驰而去。那儿的阅兵式即将结束。

保尔·柯察金跑过第七道栅栏,停住了。他没有力气再跑。

他在那小仓库里关了这么些天,闷热难当,又饿着肚子,因而全身乏力。有家不能回去,找谢廖沙·勃鲁扎克也不行——万一有人发现,就会连累他们全家的。上哪儿去呢?

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继续跑,经过一个个菜园和住宅的后院,直到迎面撞上一道栅栏才冷静下来。举目望去,他愣住了:高高的木栅栏里面是林务官家的花园。两条疲乏的腿竟然把自己带到了这里。莫非是他想到这里来的吗?不。

那么,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林务官家的住宅旁边?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必须找个地方歇一阵子,然后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知道花园里有座木头凉亭,在那里谁也发现不了他。

柯察金纵身一跳,伸手抓住一根板条的边沿,爬上栅栏,翻进了花园。他望望树丛背后隐约可见的房屋,朝着凉亭走去。这亭子几乎四面都没遮没拦。夏日爬满凉亭的野葡萄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藤子。

他一转身,要回到栅栏那边去,可是来不及了:背后响起狗的狂叫声。有一条好大的狗从房屋那边,沿着铺满枯叶的小径朝他猛蹿过来。狗吠声震荡着整座花园。

保尔拉开架势,要进行自卫。

大狗第一次扑击过来,被他一脚踢翻。但这条狗又要攻击了。真不知道这第二个回合结果会怎样,好在传来一声吆喝,是保尔熟悉的嗓音:

“特列佐尔,回来!”

冬妮亚沿着小径跑来。他抓住特列佐尔脖颈上的皮圈,对站在栅栏旁的保尔说:

“您怎么跑了进来?狗会把您咬伤的。幸亏我……”

她缩住了话,两眼瞪得好大。这个不知怎么溜进来的小伙子酷似保尔·柯察金!

栅栏旁的人动了一下,轻声说:

“你……您认得出我吗?”

冬妮亚惊呼一声,急速地朝保尔跟前跨一步。

“保夫鲁沙,是你?”

特利佐尔把冬妮亚的惊喊理解为进攻的信号,便猛地一跃,要往前扑咬。

它被冬妮亚踢了几脚,委屈地夹起尾巴,慢慢地朝房屋那边走去。

冬妮亚紧紧握住柯察金的手问:

“你被放出来了?”

“你已经知道了吗?”

冬妮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促地回答:

“我全知道,莉莎跟我讲的。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他们释放你了吧?”

柯察金浑身疲软的回答:

“他们错放了我。我跑了出来。现在多半又在搜捕了。我无意中来到这里。想进凉亭歇一阵儿。”接着又抱歉似地补充一句:“我累坏了。”

冬妮亚惊喜交加,心底充满着深切的怜悯和炽烈的情意。她注视了保尔一会儿,紧握住他的双手说:

“保夫鲁沙,亲爱的,亲爱的保夫卡,我的亲人,好人……我爱你……听见吗?……你呀,我的倔男孩儿,上次你为什么走掉了?现在你到我们家来,到我身边来吧。我说什么也不放你走的。我们家安安静静的,你愿意住多久都可以。”

柯察金摇摇头。

“如果在你们家里搜出了我,那可怎么办?我不能进去。”

冬妮亚的睫毛在颤动,眼睛里泪光闪闪,双手把保尔的手指捏得更紧了。

“你要是不进去,那就永远别再见我。阿尔焦姆也不在家,他被抓去开火车了。凡是铁路工人都被征调走了。你能到什么地方去?”

柯察金理解她的焦灼心情,但是唯恐心爱的姑娘受到牵连,所以不敢答应。但他备受折磨,心力交瘁,很想歇息,肚子又饿得厉害。他让步了。

他坐在冬妮亚房间里的沙发上。母女俩正在厨房里交谈。

“妈妈,你听我说,保尔·柯察金正坐在我的房间里。你还记得请他来吗?我曾指点他读书,我什么也不瞒你。他由于救出一个布尔什维克水兵而被逮捕。他逃了出来,现在没有地方藏身。”冬妮亚嗓音发颤了。“妈妈,我求你同意让他暂且在我们家住下。也许只要待不多几天。他饿着肚子又受尽了折磨。好妈妈,你爱我就不要拒绝吧。我求求你。”

女儿望着母亲,是一种哀求的目光。

母亲望着女儿,观察她的神态。

“好吧,我不拒绝。那你把他安顿在哪儿?”

冬妮亚脸涨得通红,又激动又害羞地说:

“我把它安顿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爸爸跟前可以暂时别提起。”

母亲直视着冬妮亚的眼睛。

“这就是你近几天泪汪汪的原因吧?”

“是的。”

“他还完全是个孩子。”

冬妮亚焦躁地扯着短上装的衣袖。

“对。可他要不是逃了出来,一定会像成年人一样被枪毙的。”

母女两个没有再交谈一句话。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自己一生饱受悲酸,因为冬妮亚的外婆是个守旧、顽固的妇人。叫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忘不了母亲如何管教严格,向她灌输虚伪的“礼仪”、“教养”,毒害了她的青春年华。因此她对待女儿,是摒弃市侩阶层的许多偏见陋习,而采取十分开明的态度。同时她一直关注着女儿的成长,有时还为她忧心忡忡,悄悄地帮助她摆脱各种困境。

现在,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为保尔的出现而忐忑不安。这个孩子曾经被捕,冬妮亚对他有极其明显的好感,都使她感到忧虑,况且她的确不了解保尔。

冬妮亚却俨然是主人的样子,热情地张罗开了。

“他得洗个澡。我马上准备好。他脏得跟真正的伙夫一样,这些天没洗脸了。”

她跑来跑去地忙碌着,又是烧洗澡水,又是找衣服。然后她什么也不解释,一把抓住保尔的手,拉进浴室。

“你得把衣服全脱掉。这里有一套服装。你的衣服必须洗一洗,穿这一套吧。”她说着,指了指椅子,椅子上整齐地放着领子带白条的蓝色水兵服和肥腿裤子。

保尔惊讶地细看着。冬妮亚微露笑意。

“这是我穿着参加化妆舞会的。你穿起来肯定合身。哦,我走了,你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用不着拘束。你洗澡的时候,我去弄点吃的。”

她砰地关上了门。柯察金没办法了,赶紧脱掉衣服,跨进澡盆。

1小时后,母亲、女儿和保尔三个人一起在厨房里吃午饭。

保尔太饿了,不知不觉吃光了三盘。起初,他面对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后来见她是一种和蔼可亲的态度,也就不再拘谨。

午饭后,他们坐在冬妮亚的房间里。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要保尔讲讲遭受的磨难,他便叙述了一遍。

“那您准备以后怎么办?”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问。

保尔迟疑了片刻。

“我想见见阿尔焦姆,然后就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

“我想到乌曼或者基辅去。我自己也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一定得离开此地。”

保尔真不敢相信情况会变得这么快。早晨还是个囚犯,此刻却坐在冬妮亚身旁,身穿整洁的服装,而主要的是获得了自由。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忽儿乌云翻滚,忽儿又是个艳阳天。要不是面临着再度被捕的危险,现在他简直是个幸福的小伙子了。

然而正是此刻,正是在这宽敞而宁静的屋子里,它随时可能被捕。

必须离开,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留下。

但是他又确实舍不得离开,真见鬼!以前读描写英雄加里波第的书入了迷,他多么羡慕加里波弟,这位英雄一生艰辛,被迫在世界各地奔波。可他保尔总共才受了七天痛苦的折磨,却仿佛度过了一年。

看来他保尔成不了什么英雄人物。

“你在想什么?”冬妮亚俯下身子问他。保尔觉得她的双眼碧蓝,深不可测。

“冬妮亚,我给你讲讲赫里斯季娜的遭遇,想听吗?”

“讲吧。”他饶有兴味地说。

“……就这样,她再也没有回来。”他心情沉重地讲完最后这句话。

房间里,听得见时钟节奏分明的滴答声。冬妮亚垂下头,把嘴唇咬得生疼,就差没失声痛哭了。保尔望着她。

“我今天就得离开这里。”他拿定主意说。

“不,不,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她那纤细而温暖的手指伸进保尔不驯顺的头发,轻柔地抚摸……

“冬妮亚,你得帮助我。必须到机车库去探明阿尔焦姆在哪里,再给谢廖沙捎去一张纸条。我的手枪藏在乌鸦窝里。我去不了,让谢廖沙去拿。你能替我办这些事吗?”

冬妮亚站起身来。

“我这就去找莉莎·舒哈里科,跟她一同到机车库去。你写纸条吧,我去送给谢廖沙。他住在什么地方?如果他想见你,要说出你在哪儿吗?”

保尔稍稍想了想说:

“让他今晚亲自把枪送到花园里来吧。”

冬妮亚很晚才回到家里。保尔睡得正香。他被冬妮亚的手一碰,就惊醒了。冬妮亚快乐地笑着说:

“阿尔焦姆马上就会来的。他刚出车返回。有莉莎的父亲担保,准许他出来一个小时。我没告诉他你在这里。我是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得转交给他。瞧,他来了。”

冬妮亚跑去开门。阿尔焦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站在门口。冬妮亚让他进来后,把门关上,以免患伤寒病后躺在书房里的父亲听见。

阿尔焦姆双手紧紧抱住保尔,使他骨节也格格发响了。

“好弟弟!保夫卡!”

决定这样:保尔明天走;阿尔焦姆把他安排到勃鲁扎克的机车上,后者正要到卡扎京去。

阿尔焦姆平时是条硬汉,由于弟弟下落不明非常焦虑,近日心绪不宁。这时候他太高兴了。

“就这样,明天早晨五点你到材料库来。机车在那里上木柴,你上去好了。真想跟你多谈一阵,可我得回去了。明天我会去送你的。我们铁路工人也被编成了一个营。干活有士兵监督着,就跟德国人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阿尔焦姆告别以后,走了。

夜幕很快地笼罩下来。谢廖沙该到花园里来了。保尔·柯察金在幽黑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冬妮亚和母亲则一起陪伴着父亲图曼诺夫。

保尔和谢廖沙在昏暗中见了面,互相紧紧握手。随谢廖沙一起来的还有瓦莉娅,谈话是轻轻的。

“手枪我没拿来。你家院子里尽是彼得留拉匪兵。停着大车,还生起了火。根本没办法爬上树去。唉,多不顺利。”谢廖沙解释着。

“算了。”保尔安慰他。“或许这样更安全。路上手枪可能被搜出来——那就要砍脑袋了。不过以后你一定要设法把枪取走。”

瓦莉娅往保尔跟前凑了凑。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瓦莉娅,天亮就走。”

“可你怎么脱身的,讲讲好吗?”

保尔简短地叙述了一遍。

他们亲切地告别。谢廖沙心情激动,没有说一句玩笑话。

“保尔,一路平安。别忘了我们。”瓦莉娅难过地说。

他们走了,很快就消融在夜色中。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时钟在走,滴答声清晰可闻。两个人都没有睡意。过六个小时,他们就得分手了,也许从此一别再也难以重逢。两人都思绪万千,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哪里倾诉得完!

青春,无限美好的青春——情欲尚未萌发,仅仅在猛烈的心跳中朦朦胧胧地感觉得到;手偶尔触及女友的胸脯,便惊慌地战栗,急速移开;青春的友谊抗拒着最后的一步。此时此刻,意中人紧紧搂住你脖子的手、那电击般炽热的吻,是最珍贵不过的了!

他们建立感情至今,这是第二次接吻。除了母亲,保尔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爱抚,挨打倒是习以为常的。因为这种爱抚更使他激愤不已。

在屈辱的、严酷的生活中,他不知道还会有这种欢乐。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这样的一位少女,真是莫大的幸福。

最后的几个小时,他们紧挨在一起度过。

“你还记得我在悬崖上的许诺吧?”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保尔闻到她的发香,宛若也看见了她的双眼。当然,他记得她的许诺。

“可我怎么会接受你对这个许诺的兑现呢?冬妮亚,我是十分尊重你的。这一点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表白,我说不好。我理解当时你是脱口而出。”

他无法继续往下说了。熟悉了的、炽热如火的双唇封住了他的嘴。娇柔的躯体宛如弹簧,这么百依百顺……然而,青春的友谊高于一切,比火更炽热亮丽。魅力是如此难以抗拒,但只要性格刚毅,友谊纯真,就一定能自我克制。

“冬妮亚,局势平定以后,我一定能当上电工。只要你不嫌弃我,只要你真心爱我,而不是闹着玩,那么我一定能成为你的好丈夫。我绝不会打你,如果我欺负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们不敢搂着睡,怕母亲看到产生误会,所以分开了。

他们立下山盟海誓,互不相忘。等他们睡着的时候,东方快要发白了。

清晨,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叫醒了保尔。

他赶紧起身。

他在浴室里换上自己的衣服、靴子,穿上多林尼克的外衣。这时母亲叫醒了冬妮亚。

他们脚步匆匆,在潮湿的晨雾中走向车站;绕了一圈,走近堆木材的仓库。在装好木材的机车边,阿尔焦姆正焦躁地等候着他们。

外号“狗鱼”的大功率机车缓缓驶近,噗噗地喷出一团团蒸气,罩住了自己。

驾驶室里,扎哈尔·勃鲁扎克正在朝窗外探望。

他们匆匆道别。保尔一把抓住机车扶梯的铁把手爬上去,又回过身来。岔道口上,并排站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高大壮实的阿尔焦姆和苗条可爱的冬妮亚。

风猛吹着冬妮亚上装的衣领和栗色的鬈发。她在挥着手。

冬妮亚强自克制着,才没哭出声来。阿尔焦姆斜眼望望她,不由暗暗叹息:

“要么我是个大傻瓜,要么这两个年轻人痴迷了。嗨,保夫卡!你还是个小家伙呢!”

列车拐弯不见了,阿尔焦姆转身对冬妮亚说:

“哎,这么着,咱们算是朋友了吧?”于是,冬妮亚的小手握在他的大手里了。

远处传来轰鸣声,是火车正在逐渐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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